
倪朝輝,51歲,研究員,長江水產研究所漁業資源與環境保護研究室主任,農業部長江中上游漁業生態環境監測中心主任,長期從事長江流域漁業生態保護工作。
去年,他作為撰寫委員會成員之一,參與編寫了《長江上游珍稀、特有魚類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科學考察報告》。
40年前的全國普查
倪朝輝從書架里輕輕取出一本舊書《長江水系漁業資源》,翻開泛黃書頁,介紹40年前的那次全國普查,期待下一次普查早日到來。
前國家水產總局1972年提出長江水產資源調查課題任務,指定長江水產研究所為聯系單位,四川、湖北、湖南、江西、安徽、江蘇、上海等六省一市協作完成。從1973年開始,37個專業調查組共200多名專業人員,歷時近3年,完成了各省水產資源調查。
以此次調查為基礎出版的《長江水系漁業資源》一書,不但詳細介紹了長江水文及理化性質、魚類資源分布及變動狀況,還專辟一章,分析“影響漁業資源的主要因素”,包括水工建筑、圍墾、酷魚濫捕、水域污染等。
附錄中列舉了“長江水系魚類名錄及分布”,長達20頁。“幾十年過去了,現在的具體名錄和分布情況,沒有人知道,總不能再翻這本老書吧?”倪朝輝感慨說。
提到長江,過去只關注防洪、水利和水資源
記者:長江的健康狀況怎么樣?人類經濟活動到底對漁業資源有哪些負面影響?
倪朝輝:改革開放以來,隨著我國的經濟活動日益豐富,長江漁業資源開始明顯衰退。長江現有約400種魚。有的在江海間洄游,有的在江湖間洄游,有的在長江不同江段之間洄游,也有的定居在某些江段。根據特點不同,所受人類活動的干擾也不同,不能一概而論。
有人說:“發展經濟為什么要受到一條魚的阻攔?”其實,不只是一條魚的問題。保護魚類資源只是一個切入點,如果做好了,整個長江的水生生態系統就會變好,進入良性循環。比如,我國一直大力保護大熊貓,其周邊的自然環境和動植物也都受益,同時得到了充分保護。
長江現在生病了,說好聽點,是處于亞健康狀態,必須強調“健康長江”“生態長江”的概念。過去提到長江,一般只關注防洪、水利和水資源三方面內容,現在越來越多人開始關注長江水生生物資源和長江健康,這在新修訂的《長江流域綜合利用規劃》中已有所體現。
要讓長江更健康,需各省市攜手努力。長江流經青海、云南、貴州、四川、重慶、湖南、湖北、江西、安徽、江蘇、上海等11個省市。防洪涉及生命財產安全,各省市協同作戰較好,但關于漁業資源和水生生態保護等方面,還處于各自為陣的狀態,缺乏統一協調機制。
人與河流爭土地,河流湖泊都和長江說再見
記者:具體而言,哪些因素造成了漁業資源的衰退以及長江的“亞健康”狀態?
倪朝輝:長江的干流、支流和湖泊,共同組成一個生態系統。不妨拿大樹作比較,干流像粗壯的樹干,漢江、岷江、贛江等支流就像紛繁枝杈,許多湖泊如同茂盛樹葉。如果切斷了它們之間良好的交流和補充,樹干必定獨木難支,距離衰敗也就不遠了。
人與河流爭土地,導致許多通江的河湖都和長江說了再見。大量江河湖泊被圍墾,通江道路被封閉;河道嚴重渠化,沿岸紛紛建起水泥防洪堤,整條長江越來越像一根水管,水閘星羅密布,好似水龍頭,阻隔了江湖連接和長江生物廊道;被封閉的湖泊中,集約化養殖大量出現,缺少了對長江的資源補充,江湖魚類交流受阻,導致長江漁業資源減少。
采砂、河道疏浚等工程繁多,魚類的產卵場、索餌場和育肥場紛紛遭到滅頂之災。不少河道被“裁彎截直”,九曲十八彎的天然河道時急時緩,有灘涂也有深溝。彎少了,行船更容易,但水文狀況隨之改變,生態日益單一化。
酷漁濫捕也要負一定責任。鄱陽湖盛產的小魚干,都是“魚寶寶”,落網后沒有經濟利用價值,有些不法分子不愿手下留情,做成魚干,哪怕只是用來喂豬,也要拼命榨取微薄利益。洞庭湖里的“迷魂陣”和電魚行為屢禁不止,魚爺爺和魚子魚孫被一網打盡。
從“一江春水向東流”到“級級樓梯往下走”
記者:很多人關注長江水電開發對漁業資源的影響,你怎么看?
倪朝輝:水電梯級開發,以前是“一江春水向東流”,現在變成了“級級樓梯往下走”。比如說,長江上游至金沙江中下游,規劃了眾多梯級水電站。既阻隔了部分魚類的洄游通道,又淹沒了不少產卵場,讓一些長江上游特有、珍稀魚類陷入無處繁殖的窘境。大型水利樞紐工程導致庫區河流變異為緩流態湖庫,改變了壩下河道的水文情勢和水生生態環境,給壩下魚類帶來一系列負面影響,如洪峰過程坦化,導致四大家魚繁殖條件消失,清水下泄,導致壩下魚類繁殖棲息場所部分消失等等。
眾多支流小水電的危害也不容忽視,特別是引水式水電站,其引水口下游河道都是光禿禿的,業內術語叫“脫流”,它們的發電能力很有限,只為賺取蠅頭小利,卻賠上了一條又一條天然河流,積少成多,導致整個長江生態系統每況愈下。
大型水利設施建成后,多了不少平靜湖泊,部分江段的形態結構徹底改變,從“激流型”變成了“緩流態或靜水型的湖泊相”。水體變清,流速變緩,河床變深,看起來很美,其實不然。熟悉的生活環境發生了明顯變化,魚必然會不適應。
水庫的漁業生產總量是增加了,因為水庫一般具有較強生產力,適應于水庫環境的魚類生產量會增加,但是魚類結構發生了很大變異,原適應于激流型的河流魚類消失了,或棲息地環境被極大縮小,生物多樣性遭到了破壞。
與其叫“漁業資源”,不如叫“魚類基因庫”
記者:魚類學權威專家、中科院院士曹文宣多次呼吁,長江全面禁漁十年,你是否贊同?
倪朝輝:我非常支持。長江專業捕撈漁民很辛苦,生活條件比較差。目前雖實行了燃油補貼政策,但由于長江漁業資源量有限,捕撈量越來越低,不能從根本上提高漁民收益。燃油補貼反而變相增強了捕撈力度,不利于保護長江魚類資源,造成惡性循環,越補貼,捕撈力度越大。
其實,現在長江的直接漁業生產利用價值并不高,年捕撈量越來越低。“長江漁業資源”的傳統提法已有些過時,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漁業經濟活動,認為魚類的存在,就是為了滿足直接的漁業經濟利益。
現階段的長江,不再適合承擔傳統意義上的漁業生產場所的功能,我們要轉變觀念,不單純追求直接的漁業經濟,而應備加珍惜長江魚類的物種、原種、基因價值,以及水生態的價值。與其叫“長江漁業資源”,不如叫“長江魚類原種庫”“長江魚類基因庫”,要以養護為主,不能作為漁場直接利用,而應實施全面禁漁。
除了禁漁,為緩解長江漁業資源衰退,沿岸近幾年紛紛增殖放流。這些措施只是輔助,關鍵還是要靠保護,否則只是緣木求魚,而且還存在一定隱患。放流魚苗時,應該選擇長江原種親本,也就是野生魚的子一代。但有些地方操作不規范,隨意買來魚苗,或拿完全人工繁殖的雜交品種放流,容易破壞長江基因庫,影響遺傳多樣性。另外,如果在增殖放流時,違規投放一些外來物種,很可能由于缺乏天敵而泛濫成災,對長江原本的生態環境危害更大。
在長江上游珍稀、特有魚類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內,還有許多漁民在靠水吃水。保護區內本應嚴格禁止捕撈,但為什么漁民們上不了岸?因為隨著社會經濟發展,原保護區建設規劃中用于轉移安置的資金預算不足。漁民暫無退路,只能一切照舊。
三峽工程曾成功安置百萬移民,只要國家重視,長江漁民上岸,也是有操作性的。細分到沿岸各省市,每個省市解決的漁民就有限了,不會造成太大財政壓力。關鍵在于國家層面是否重視,愿意出錢、出政策。
長江水生生態系統及水產資源概況,急需全國普查
記者:為保護長江,除了專家呼吁的漁民上岸問題,你認為還有什么是目前急需解決的?
倪朝輝:關于整個長江水生生態系統以及水生生物資源概況,急需一次全國范圍的大普查。上一次全國普查,還是1973年到1975年的事。近40年來,一直缺少全面真實而詳細的數據,尤其在長江流域社會經濟飛速發展,長江水生態環境正在發生深刻變化的背景下,我們存在家底不清的情況。
比如,到底長江現存多少種魚類,其中有多少瀕危;各種魚類產卵場、索餌場和育肥場,到底分布在哪些區域;長江各水域各江段的水文及理化性質現狀如何,和30多年前相比,發生了哪些變化;捕撈、圍墾、水污染、水利建設等人類各種經濟活動,分別對長江水生生態及水產資源造成了哪些具體影響……這些都需要盡快摸底,并建立評判標準和體系。
另外,長江現在到底還有多少專業漁民,也缺乏詳細的普查數據。一些漁民外出打工,一些漁民正打算上岸轉行。要想做好轉移安置工作,就必須先搞清楚,到底涉及多少人。
最好11個省市都做一次認真全面的普查,再匯總所有資料,分析長江流域全貌。只有掌握了詳細數據,才能做出準確判斷,哪些保護區的范圍堅決不能調整,哪些區域有產卵場,必須小心呵護,哪些區域可以適當開發,才能切實保護魚類賴以生存的家園。否則,專家再強烈呼吁,保護的聲音叫得再響,缺乏數據支撐,較難取得真正的效果。(來源:新民晚報)